兰若盼恒

【水蓝】岁月情偿

#万字,he

爱一个人能够持续多久?

王柳羿曾很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南方小镇的日子,总是过得漫长而安逸。踏着清晨的第一缕光,一个十四五岁带着点拽劲儿的少年叼着热气腾腾的豆浆袋,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在差点撞翻路边的第三个大爷时,麻溜的跳车一摔,熟门熟路的开始扣门。

 

“王柳羿!你起床了没!还记不记得咱昨儿约的是什么时间!”

 

“嘘!你小点儿声!”

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做贼心虚般回头看了眼自家还在熟睡的大人,王柳羿没说多话将门一关,在被晾在外面的少年吃饱喝足顺便将豆浆包装袋的成分表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后,他终于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健身抖擞出了门。

 

“走吧!”

迈着雀跃的小步子,王柳羿见怪不怪的扶起被少年丢地上的自行车,将座垫拍了拍。待那个少年斜着嘴角哼了一声骑上车后,王柳羿拽着少年的牛仔外套,熟练的坐上了后座。

 

“我说王柳羿,咱是去网吧,又不是去学校,你穿得这人模狗样儿的干嘛!”

 

话还没说完腰间就被人冷不丁狠掐了一下,惊得骑车的少年把着车把摇摇晃晃差点没把两人都给摔下来。下意识搂在少年腰间,王柳羿愤愤埋怨道“你也知道是去网吧哦!嚷得那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两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呢!”

 

“啧。”

 

一如往常互不相让的拌着嘴,到网吧门口时,已有一群同龄少年聚在一起。单手搂着个带着夸张耳环的女孩,一个穿着痞气的男生上下打量着穿着白净校服的王柳羿,笑嘻嘻的开口“喻文波,你这不带妞就算了,怎么把你弟给带出来了?”

 

“我不是他弟!”

不满的瞪了他一眼,王柳羿挽起袖子抱臂叉在胸前,用脚尖点了点喻文波的小腿肚,一脸等着人解释的样子。

 

“别瞎说,真算起来,我还得叫王柳羿一声哥呢。”

顺手搂过王柳羿用肢体动作进行安抚,喻文波招呼着一大群兄弟进网吧。落座之后熟练的打开一款时下无比风靡的游戏,排队等候期间有校外见过几面的小混混叼着烟就过来了。

 

“来,喻哥,抽一根。”

抬眼认出是自己上次帮忙参与打过群架的那人,迟疑了一下刚伸出手,还没点火就听身边一句轻微的咳嗽。立马顺势甩了甩手装作游戏前活动筋骨,喻文波一本正经的开口“你们可别害我,这烟要是真点了,待王柳羿往我妈面前那么轻描淡写的提一句,你们就能等着给我哭坟吧。”

 

“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点的。”

喻文波装怂,王柳羿还不忘埋汰他一句。周边的少年见这情况,相互给了个眼色,都是一脸神秘的笑。有和人关系好的,还不忘凑到喻文波跟前揶揄“喻哥,咱方才还说你没带妞过来呢,看样子,你原来是把嫂子给带过来了。”

 

“讨打是不是?”

代表着朝气的少年总是有着用不完的气力。起身挥舞着拳头佯装就要揍人,在众人起哄般闹腾的劝架声中,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却在喻文波的肩头将人按下了。回过头撞进那人澄亮带笑的眼眸,王柳羿天生柔细的嗓音在嘈杂的网吧里并不能听得太真切,喻文波却是条件反射般安分了下来。

 

“行行行,打游戏。王柳羿,咱给他们露一手!”

时兴的推塔游戏,三路单人,一人机动。作为这群少年间出了名的天才射手,喻文波在游戏中总是被对面针对的那个,平日里一打三被围殴致死也是再寻常不过。但在开了一盘后,原本走上路的王柳羿突然交换位置玩了打野,然后在下一局中以岿然不动之姿牢牢守在了喻文波身边,任凭另外两路被抓到爆也全然不在意,最后二打四竟还成功翻了盘。

 

“可以啊兄弟!生生把下路玩成了双人路啊!这是欺负哥儿几个没你两这从小长到大的默契是不?”

 

“那是自然!”

被调侃了也不恼,喻文波面色自如的接话,甚至还得意的向王柳羿挑了挑眉,回身又朝兄弟几个去炫耀“半点不和你们开玩笑,我爸和王柳羿他爸妈一早都想给我两指腹为婚来着,要不是爷被生出来的时候出了点岔子,下面多长了个玩意,过几年说不定你们还真能喝咱的喜酒。”

 

“可把你给美得!要我说,王柳羿是学校出了名的好学生,老师家长个个都喜欢,你如今和人在一起也不亏啊!”

 

“别啊!喻文波是不亏,王柳羿可就亏大了!人不知道是多少小姑娘日思夜想的对象,你是没见过他收情书,啧啧,那阵仗,可是论斤卖!”

七嘴八舌的调侃,喻文波脸皮赛城墙倒无所谓,王柳羿倒是先顶不住了。捏住身旁人的牛仔衣角扯了扯,等喻文波侧过身后,王柳羿小声开口“作业还没做完呢,我先打电话让我妈接我回去了。”

 

“得嘞!”

麻利的帮人关了电脑又借来电话,等王柳羿要走时喻文波突然叫住了他。好看的眉眼笑得弯弯,坐在电脑桌上有些居高临下的低头看他,看着有些昏杂的灯光下照出王柳羿一头柔顺乖巧的小卷发,喻文波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对上人有些茫然无辜的眼神后斜了斜嘴角,然后故意俯身低头靠近他的耳畔,却是小声说了句“哥们!作业记得帮我做一份!”

 

“呦呦呦!有什么话,还要这么恋恋不舍的说啊!”

充满暗示意味的动作,旁边人格外捧场的各种起哄,喻文波目送王柳羿被家人接走后半句话没解释,倒是在继续开了盘游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回头朝着在场几个姑娘笑了笑“对了,你们说的那情书是什么情况,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下次告诉那些姑娘们交给我就得了,别弄这些有的没的打扰王柳羿学习。”

 

“合着你领人来网吧就是天天向上了?”

 

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哄笑撺事的,喻文波的眼角微微上扬,有着少年特有的凌厉之感。脱口而出一句“傻逼”后,喻文波嘴角肌肉有几分抽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活该你们没对象。”

 

平淡的日子就像一台年老的纺车按部就班的转着,上了高中后,素来成绩好的王柳羿毫无悬念进了实验班,而喻文波则在普通班混得风生水起,带着一帮小弟打架喝酒样样都来,唯独就是不曾逃过课,隔三差五甚至还要跑实验班问人几个题。

 

这天,刚打完篮球的喻文波顶着一头汗涔涔的发,往商店买了两瓶冰可乐,在教室里抄起桌子上的错题本就往楼上跑。素来安静的实验班不知怎的和炸了锅般,堵在楼梯口吵吵闹闹,还掺杂着起哄的口哨声。而处在这风暴中心的,正是眉目温柔的王柳羿,和脸颊飞着羞敛的红的实验班班长。

 

“在一起!在一起!”

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起哄声,明明是看上去无比般配的两个人,可落在喻文波的眼底耳边,却是突兀到让人愤怒。紧攥在手中的可乐瓶被捏到变形,人群背后,喻文波就这么定睛看着,看着王柳羿没有犹豫接过了女生手中粉红的信笺,看他在热烈的欢呼声中抬手搂在女生的肩头,看他无比温柔的贴近女生耳畔低声轻语。

原本带着满身热汗的喻文波在一瞬间竟不可自抑的打了个寒颤,原本用来解暑的冰可乐从掌心滑落,重重砸向地面,被晃出数不清的白色气泡,在欢声笑语中逐个炸裂,又在无人在意中湮没不见。

 

喻文波逃课了,当天的晚自习他跟上一群校外认识的兄弟,在路边摊灌酒。对瓶吹如同喝水,沉默的少年一言不发,过长刘海遮盖下那双锐利又充满杀气的眼直看得身边人面面相觑,好似面对着的是一头燥郁的,在黑暗遮掩添噬伤口的兽。

 

“喻文波!你在干什么?”

接到消息的王柳羿匆匆赶来,看着餐桌地面东倒西歪的十多个酒瓶,带着几分气恼的去抓喻文波的手,却被他一甩臂膀用力推开。

 

“你管我?”

明明语出不善,抬眼喻文波的眸子里却像是蒙着一层散不开的水雾,湿哒哒一下子滴进王柳羿的心头处瞬间一凉。眉心微拢,他看不懂喻文波周身似有若无对自己的埋怨与委屈出自何方,只得用一贯的语气好言相劝。
 奈何他不知,自己这份温柔,与下午拒绝班长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只看得喻文波蹭的一下怒火重燃,猛地抬手啪的一声砸碎了手中的酒瓶,他咬牙切齿“王柳羿,你还真把自己当我谁了?”

 

“你闹够了没有!”

隔壁桌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来。顾虑到路边摊离学校不远,要是这事传回学校只怕喻文波少不得有罪要受。一番犹豫后他又在喻文波身旁坐了下来,试图和他讲着道理“不管我是你的谁,你先和我回学校好不好?有什么事,等你明天清醒了我们再说。”

 

“呵!要我回学校?也行啊!”

嘲讽的一笑,挥手喊老板又上了两瓶酒。用筷子熟练撬开瓶盖,喻文波将其中一瓶重重往王柳羿面前一怼。溅出的清酒粘到他的镜片面颊,像汗水,也像泪痕。

“我喝了十二瓶,这第十三瓶,你陪不陪我?”

 

该怎样来形容少年间的情意?是枝头花蕾迎春风的青涩,是盛夏里踩着雷雨狂奔的张扬,是为并肩摘星而猖狂成长的绚烂,也是当你把酒推向我时,不假思索的仰头饮尽。

 

王柳羿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踩着缭绕星云孑孓而行。他想伸手拦风,微风从指缝中细细流过。他想纵身捕鸟,鸟儿拍着翅膀侧身掠过。茫茫星河极目无边,好似一条没有目的没有终点的延伸线。四肢百骸像是被灌上沉重的铅,他好累,好累,一点点卸下全身的累赘,从衣饰,到毛发,到血脉,到骨骼……最终只剩一尘不染的灵魂凌空,他终于挣脱开来!日月星辰环绕在侧,在万千夺目光辉之中,他寻到了最璀璨的!撇下一切!朝他奔去!

 

“喻文波!”

惊醒过来恍若糟了一劫,浑身烧得滚烫,就连梦语也是呓喃不清。唯有触觉倒是比五感更快恢复,一只有力的手与自己紧紧相扣,想抽离反被攥得更用力。

 

“王柳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酒精过敏,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通红着眼,喃喃不清一个劲在和自己说着,但王柳羿分不出精力去细想,朦胧间他只依稀听见自己在问“你为什么生我气?”

 

“我……”

如鲠在喉。喻文波知道王柳羿素来最怕痛,而如今,他是硬生生被折腾的自己害到了病床上。十指相扣的手心虚般往回收了收,别过头去,他声音低沉,甚至带着祈求与讨好“王柳羿,你能不能别和女生在一起?”

 

“你说什么?”

 

怎么会有“少年心性”这四个无比贴切的字。尽管犯了错,却也到底愿再舍身一搏,压上所有已得的美好去赌一把似有若无的希望。突然之间覆上对方温润的薄唇,在夜色笼罩下,喻文波紧张得差点咬破王柳羿的嘴角。

近在咫尺也不敢将目光落于身下人,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无论王柳羿是会一巴掌把自己扇开,还是愤怒的骂自己无耻,他都心甘情愿的认了。爱在心口难开的感觉太憋屈,他喻文波宁可彻彻底底做个了断,也不想如同今日这般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个人躲在暗处默默的酸着。

 

“喻文波?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要你了?”

突然间的嗤笑。王柳羿多聪明,喻文波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下来,他早才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个行动派,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初吻给夺了,半点希冀和美感都没给自己留下。

 

不过嘛,熟能生巧。默默在心底嫌弃着这臭弟弟的技术,王柳羿抬首,搂住喻文波的肩,将自己唇齿送了上去。

 

“你你你……你这是干嘛?”

喻文波惊了,就看王柳羿故作无辜的用纤长的手指意犹未尽般划过自己嘴角,然后,笑得狡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王柳羿其实是个内秀到近乎寡言的人。除了在喻文波告白那天目光闪闪得像只小狐狸,更多的时候,他同所有老师心目中标准的好学生一样,严谨,庄重,一丝不苟。即使是喻文波想要和他腻歪,也总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再小心翼翼从心口捧出那份灼手的喜欢。

 

“王柳羿,你这么谨慎累不累啊。”

繁重的高中生活难得有半天的悠闲时光,在无人的校园提出要拥抱接吻被拒绝了后,喻文波不满的扯着脚边新长的狗尾巴草,一脸郁闷。

 

“傻弟弟!”

故作嫌弃。并排坐在桥堤上,有一下没一下用脚拍打着水花,王柳羿轻轻将头靠在喻文波的肩上,闭上眼,近乎于小憩般惬意“来日方长,等到什么时候咱两能够光明正大的牵手,我自然不会这么偷偷摸摸。”

 

“那我回去就和我爸妈说!”

本是无心,谁知一语成谶。不知是谁偷拍了两人的照片传到了校园网站,等到家时,喻家爸妈拿着手腕粗的长棍早候在了家门口。

 

“这照片是怎么回事?”

喻爸爸怒目圆睁抬手就要抽人,亏得喻妈妈赶紧将他拦住,一边让喻文波赶紧解释清楚。

 

解释?其实也好解释。照片上的两人不过是并肩坐在柳荫下,并没有半分出格的举措。引来猜测也不过是太养眼的画面,太过契合的气场,莫名就让人往“般配”二字上联想而已。顺便找个借口,便能顺理成章搪塞过去。

 

可对喻文波而言,他视若珍宝的爱意,怎么可能用来被搪塞?

 

迎着如血般的残阳晚照,对着自己的高堂双亲,背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群,喻文波重重的跪了下去。直视震惊到面容扭曲的父亲和猝然泪下的母亲,他甚至冷静到微勾嘴角,以无比虔诚的口吻,一点点剖析着对照片上那人不可割舍的爱意。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愤怒的中年男人就像是看到了怪物,下了死手抡圆手里粗长的木棍,在空中划破沉闷的风声,毫不留情抽打在喻文波的肩头,后背,大腿……原本还立得笔挺的身躯在重击下砸向地面,有街坊都看不下去了,一边拉扯住喻爸爸,一边劝喻文波赶紧认个错,保证再也不与人来往就是了。

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了眼手中那张紧紧拽住的照片,喻文波突然笑了。

——王柳羿这么宝贝的人,是我说放弃,就能放弃得了的吗?

 

粗长的木棍在连番抽打下生生断成两半,尚未解气的喻爸爸又拿出皮带,以更狠、更迅疾的方式猛烈落了下来。冷白的皮肤上道道狰狞的红色伤痕清晰夺目,仿佛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完整的地方。到最后,就连喻妈妈都看不下去了,哭着喊着求喻文波服个软,否则真怕会被自己父亲生生打死。

 

一辆小车停住,从车上下来的少年如离弦之箭,用自己羸弱的身躯拦在喻文波身前。来不及收手,响亮的一鞭直接抽飞了王柳羿的眼镜,从眼角到鼻尖,一道鲜明的血痕立马渗了出来。

 

“你来干嘛?”

被揍得昏头转向,喻文波整个人还没回过神,就看王柳羿缓缓站起身,与自己父亲相对而立。他看不见王柳羿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冷静清晰,如同在解着他最拿手的数学题。

“叔叔,很抱歉我和喻文波的事让您如此生气。但从今以后,我会远离您的儿子,不会再给您带来麻烦的。”

 

“王柳羿?!”

知道什么是晴天霹雳吗?喻文波曾一直觉得这是个夸张到不着边际的词。但王柳羿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像是黑白无常用一把最尖锐的刀,手起刀落剜走鲜活的心脏,将自己推入孽海深渊。喉咙中仿佛堵着血,他听见自己迟缓的声音,沉重沙哑得犹如油尽灯枯的老人。

他在问“王柳羿,你要和我分手?”

 

“没有……”

转过身来,王柳羿嘴角有压抑的颤抖,却硬生生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他笑着说“我要走了,喻文波。”

“离校手续已经办好,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去网吧别通宵,也别学那些抽烟喝酒的坏习惯。”

“少吃方便面,你胃不好,会痛的。”

 

被皮带抽到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喻文波滴泪未掉,王柳羿几句话,却令他牙关咬碎也无法止住涌泉般的泪水。手中攥着的照片都已变形,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王柳羿,似乎是想要从他一如既往谋定后动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破绽。可最终,抵不过踉跄后退两步,撕心裂肺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没办法给我一个家。”

再见了喻文波。

我将离开伴我十七年的你,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

我知道,我会心痛,会不习惯,会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喊你的名字。

可谁让我们选择的这条路,是如此弯弯绕绕,曲折缦回。

倘若我的放手,能让你好走一点,

那我宁愿赌上一把,带着与你的记忆,站在路的尽头,静候你的到来。

 

——王柳羿,你别走……

——喻文波,莫回头……

 

在那场惨烈的黄昏里,王柳羿踩着最后一束光,带着笑与自己挥手告别。繁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么多,可喻文波知道,那辆车上,载着的是自己荒唐而热烈的青春时光。碾碎一地追赶不及的目光,打着现实的幌子,留给自己满身鲜血淋漓的疤。

当小车消失在地平线那端,残喘的太阳完全西沉。

而没有繁星的夜幕,也在喻文波泪流满面的注释中,徐徐拉开。

 

 

“喻总,到了。”

一袭驼色的羊羔大衣半敞披在肩头,拉至领口的蓝色高领打底衫衬出男子近乎严苛的凌厉之感,微微仰头间清晰的下颌线是逼人的英气。瑞凤眼往车外轻飘飘一瞥,单手摁亮手机给屏幕那端简短发出“我回了”三个字,喻文波微整衣裳,推门下车。

 

十年了。

记忆中安逸的小镇依旧在晃悠悠的闲暇日子里穿梭。街边店铺大多变了模样,卖豆浆的老夫妇不知去了哪,取而代之的是从原地拔地而起的酒家。老屋门口爬满了翠绿的青苔,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就扔在杂物堆上。有些费力将它扛了出来,试了下两轮子倒还能转,喻文波本想再骑上一段,但看了眼自己一丝不苟到贵气的穿戴,到底放弃了。

找回了自行车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穿着干净校服,会小跑着跃上后座,扯着自己衣角的少年,十年前就回不来了。

 

“怎么样,有没有触景生情?”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低头一看,见着对方打趣的语调,喻文波勾了勾嘴角,没有任何犹豫便反驳“你还不如问,有没有触景生恨。”

 

喻文波亮屏等着,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复。耳旁喜炮声逐渐喧闹起来,年轻貌美的助理从身后跟上来,毕恭毕敬“喻总,结婚典礼就快开始,我们该走了。”

 

孤身在外的这十年,若说喻文波最感谢的,便是自己的表哥了吧。王柳羿走后的第三天,滴米未进的喻文波一张车票,迢迢路远也寻到了他所去的城市。可繁华都市多大啊,站在车水马龙之间,喻文波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虚无,与不自量。

 

可他没法回去,更不愿回去。王柳羿临走前那句“你没办法给我一个家”犹如最毒的咒语,字字扎在他的心头,剥夺了他去爱一个人的勇气,却成就了他定要出人头地的决心。

王柳羿,你知道吗,我现在,有能力给你一个家了。

可惜,你不配。

整整两年,寄住在表哥为自己租的地下室,喻文波浑浑噩噩,以游戏直播为生,四方托人打听王柳羿的下落。可最终,只等来了他托表哥带给自己的一个U盘,和一句“你还在打游戏,而我,已经开始设计游戏了。”

王柳羿,算起来,我是该谢你的吧。若不是你当年一举一动都不曾留半分情面,我也不会那么快清醒过来。

现在,我已经拥有全国最成功的游戏公司了。
 而你呢,你又在干什么?

 

“小波,你来啦!”

挽着身穿洁白纱裙的新娘,表哥心情大好的同喻文波招手,隔着祝贺的人群示意前头给他留了一桌。

褐色高腰裤,松松垮垮的棕色开衫,就连后脑勺迎风而立的小卷毛都显得朝气蓬勃。喻文波还在腹诽表哥什么时候还交了这么斯文的朋友,在他身旁坐下后抬眼一瞥,才后知后觉在一瞬间不能呼吸。

 

拜伦曾有诗: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可当真切遇到了这般场景时,喻文波本能反应,竟是下意识想要起身逃离。

 

文弱的金边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清秀面容上,他那双澄澈眼眸,竟仍与记忆中那个自己爱透,也恨透了的少年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王柳羿。”

喻文波听见自己开口。

 

安静的看着自己,少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置一词。

 

灭顶的挫败感突然如潮水一般涌来,喻文波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拼命努力的那么多年,自以为功成名就能够仰头做人,到头来,王柳羿不过一个眼神,自己便再次毫无招架之力的溃不成军。

 

醉醺醺的表哥带着新娘子过来敬酒了。看到身边人带着礼貌的笑,将高脚杯举至自己的唇边,喻文波几乎本能般一把将它夺下,在王柳羿稍显错愕的神情中一饮而尽。灼热的酒水从喉间划过,辛辣味直冲上鼻,生生逼出了喻文波生理性的泪水。

 

“十二年前,我曾逼你喝过一瓶酒,”

闭上眼,无比清晰的泪水从下颌处滴落。喻文波用力的自嘲般一笑,然后,咬牙切齿

“这一杯,算我还你的。”

 

 

“你还好吗?”

仓皇离席,手机那端的信息永远来得那么及时。在键盘上反反复复敲敲删删,喻文波想不清到底该如何回复,最终,抵不过一句极度苍白无力的话“蓝哥,我见到他了。”

 

“你还爱他吗?”

 

“我恨他。”

从心口处掏出甚少离身的钱包,喻文波打开,里面除了静静躺着的一个U盘,就只有一张藏在夹层处,一张温热的,被精心过塑过的照片。

春柳桥堤旁,相依而坐的背影,多么美好,美好得如同一方让人不忍打破的幻境。

但喻文波知道,这么多年,自己也该醒了。

 

终究不是一路人。

撩我的是你。

先走的也是你。

 

抬手,明亮的火舌倏地吞噬了那张小小的照片。喻文波怔怔看着,一个恍惚,突然发现这短暂灿烂的火光,像极了王柳羿离开那天黄昏的烟霞。

 

他掏出手机,给对面发去了一句话。

“蓝哥,我们在一起吧。”

 

你听过那个烂俗的红白玫瑰的比喻吗?

若说王柳羿是那月光般的白玫瑰,可望而不可及。

那宝蓝则是那毒蛇般的红玫瑰,隐秘而充满危险。

 

八年了,从窝在地下室共同研发,到合伙打理游戏公司如日中天。整整八年,面对这个扶持着他一路走来的人,喻文波不知道他的年纪、模样、籍贯、甚至,名字。从头到尾,他对他的全部了解,不过一个联系账号,和一个叫“宝蓝”的代号而已。

 

喻文波不是没想过探知他的真实身份。当初表哥把他介绍个自己时,不过是听到自己说要研发游戏,便说自己刚好认识一个软件天才。隔着一根网线,从最开始的对他百般提防,到最终的交根交底,喻文波不傻,在商场浮沉,若不是生了情愫,也断做不到这般地步。

可这个宝蓝,却是八年如一日,掏心掏肺为自己好,也一板一眼将自己的身份藏得滴水不漏。

 

发出的信息迟迟未得到回应。无数杂乱的念头在自己头脑中飘荡,猛地起身,喻文波突然翻出那个从未离身的U盘,将它插到了电脑上。

一个简单不过的推塔游戏雏形。喻文波曾多次玩过,也没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在漫无目的选定英雄时,他突然发现一个彩蛋。孤独的下路英雄把玩着手中的两把斧子,说着要是给自己增添一个辅助该有多好。

喻文波失控了——他与宝蓝研发出的游戏,最大的卖点,便是将下路设计成了双人路。他一直以为这是两人独有的匠心,却不知,早在八年之前,王柳羿便已将构思毫无保留的告诉给了自己。

疯一般的敲击着键盘,动用各种渠道与工具,喻文波终于解析出了这个游戏的源代码。在关于彩蛋的代码旁,有两行注释,赫然夺目。

*我在你身后

*从不曾放手

 

我曾以为,我陷入了红白玫瑰的困境,进退维谷。

直到差点悉数尽毁,才幡然醒悟。

这世间,哪有什么红白玫瑰。

白的,是你眼中泪,洗净我猖狂。

红的,是你心头血,刺痛我成长。

 

掏出手机,点开抬头为宝蓝的界面,喻文波几乎僵硬的敲出一行字。

“王柳羿,让我给你一个家吧。”

 

 

你知道“故剑情深”的典故吗?

汉元帝刘病已欲立糟糠之妻许平君为后,怕群臣反对,便下了道“寻故剑”的诏书。上书自己在贫微之时曾有一把旧剑,至今念念不忘,希望众位大臣能帮他找回。

能对一把旧剑念念不忘,又怎能抛舍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人?

 

王柳羿从来都是个谋定后动的人,他不会傻到为了一时欢愉,而将自己与喻文波都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以说,他的确够狠,够绝情,够冷冰,

他给了喻文波两年的时间,两年未能唤醒喻文波的斗志,他就不啻用最狠的方式去刺激他,宁愿以陌生人的身份,也不给喻文波半点温存。

但同时,他又够谨慎,够温柔,够深沉。

在知道喻文波离家出走后,他求着喻文波的表哥好好照顾他。在故作绝情的同时又赠与他U盘,早为两人破冰铺好了退路。

十年来,他反复碰触喻文波的底线
 便是笃定了在他发现彩蛋的那一日,
 他会明白自己的所有用心。
 毕竟,会对一个旧U盘念念不忘的人,
 又怎么会舍得赠予U盘的主人呢?
  

时光还长,纵使少不了要被喻文波怨怼,他也有的是机会去补偿。

就像他很认真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爱一个人能够持续多久?”

王柳羿依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可以肯定的是,

如果爱的那个人是喻文波,

他愿意用一生的时光,来好好作答。

*例行求评论。我自己觉得没多虐,奈何给朋友看后被她质问为啥要给她发刀……所以很想知道大家的看法。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写正儿八经的校园文的,但发现太虐了就只能拉长时间线……而蓝哥也因此变得腹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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